石亭荒冢的守望
一
这里是一片低矮的丘陵荒地。石板铺就的官道从兰子楼村旁边蜿蜓南伸,通向天际的横峰县城。离村不远的地方,一座简陋的石亭历经风雨的浸蚀,依然

立在官道上,为徒步旅行的人们提供一片纳凉避雨的庇护。现在,兰子楼村取直开辟了一条⽔泥公路,这座石亭连同那段古老的官道一起被人们遗弃。缺少了人踪兽迹的践踏,灌木野草的嫰芽从石板和墙基的

隙间钻出来,茁壮成片片葱绿,

风摇晃,似要掩饰仅剩的痕迹,让那些归⼊历史的东西彻底沉寂。然而,每当天气晴好的⻩昏,就有一个清矍的老妪从石板路上慢慢地摸索上来,金⻩的夕

把她瘦弱的⾝影镶上一道亮眼的金边。老人站在亭前的空地上,⼲瘪的嘴

絮絮叨叨着如缕的歌词,抑扬绵长,

含深情,隐约象支情歌民谣,意境苍凉,仿佛秋风掠过衰草的碎语。
老人装饰古朴,一件蓝布襟边⾐,灰⾊大摆直筒

,黑面⽩底布鞋,盘着发髻,细圆的脸上刻満沧桑的壑沟。岁月早已收去了俏丽的容颜,但那柔美的轮廓掩饰不住年轻时的精致,暗示着许多将要隐匿的故事。老人的歌声就是冲着亭侧一排十来个长満野草的坟茔哼唱的。苍凉的声音连青草也为之动容,但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关于她的故事,或者说关于这块墓地的故事只有从上了年纪的人回忆的片言只语中才能依稀了解个大概。
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是村中姚秀才的独生女儿。姚秀才勤学苦读,満腹经纶,唯一的好处就是薰陶出一个有些儒雅气息的女儿。女儿许名姚翠荷,秀质娥眉,菡萏娴静,寄予了姚秀才无限美好的理想。姚秀才的小屋座落在村南的边沿,与其他的邻居隔着一段距离。越过一片长満蒿草的开阔地可以清楚地看见祠堂前的场坪和场坪上一棵大巨的樟树,从小以来姚翠荷常常喜

爬上后园的矮墙头痴痴地向那边了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发自生命深处的孤寂。
这种孤寂连同少女的贞情,在没有被外力打破以前像一汪平静的清泉。那时候,在她⽗亲屋子的四近,难得看到一个人影。有时听到门前小道上行人哼唱的小调,却原来是一只绿头苍蝇独舞的嗡鸣;有时听到村民拖着竹梢从屋侧经过的嘶嘶声,到头来是风吹树叶擦地而过;像是祠堂上宏亮的祭歌,不过是老秀才雅兴突发的一声清唱。夜⾊上来,门前一个⾼大的人影,原来是一棵扁柏的⾝躯。
姚秀才

读四书五经,没有赶上科举试考的末班车,却耽搁了谋生的手艺,只好在村中教几个蒙童寒酸度⽇。老婆难耐清贫,在姚翠荷三岁那年跟一个游商跑了,留下⽗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已经够寂寞了,而⽗亲的寂寞更胜过女儿。姚秀才沉溺于惯常的思维模式里,潜心八股,研究起承转合的奥秘,因而耽误了正业,深深地陷⼊生存的艰难和人格尊严的危机当中而不能自拨,除了教授蒙学,他就把自己关在祖传的小屋里,或读读经书,或到后园锄锄菜畦,邀朋访友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废绝了。姚翠荷则变得非常涩羞怯生,到附近闲逛,有时遇到陌生人,在其注视下她总是不好意思,走路也不自然起来,脸一直红到脖子

。
为了增加一点家里的收⼊,缓解⽗亲的庒力,渐渐懂事的陶翠荷放养了几只山羊。在村前村后的矮丘上,天⾼地阔,和风习习,绿草如茵,⽩云悠悠,她的心境也随之开朗起来。只有这时,她才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

快,暂时把那种莫名的忧伤忘却掉。
然而就是她放羊的景象,在某些上过洋学堂喝过洋墨⽔的人看来——和村里种田人看起来的感觉迥然不同——立刻变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她那娉婷的⾝姿偶然被一个崇拜者摄⼊眼帘,引得他

火中烧,寝食不安,尔后出人意料地向她求了婚。
兰子楼村是个大庄,分南村和北村。北村财东王宏富家里的二少爷王⽟勋在城里读完洋学后直接参加了保安团,成了一个戴大盖帽的粮子(注:粮子,民国时期老百姓对当兵的称呼)。王⽟勋长得⾼大帅气,知书识字,心思谨密,被上司视为写杆子,很受器重,一年半载,升到了连长的官衔。升官不久,正值清明,王⽟勋带着两个卫兵,坐着⾼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回到乡下来。快进村的时候,猛然看见站在草坡上放羊的姚荷亭,王⽟勋不噤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家乡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光洁鲜妍的女子,全然不像村里的柴禾妞儿,就是城里的女孩,也没有几个比得上的。回到家里一打听,才知道是姚秀才的女儿。
王⽟勋也是在姚秀才的学馆里开蒙的,自从离开蒙学后,他就去了城里读书,很少和姚秀才照面。这次荣归故里,他以感谢恩师的名义带了一份厚礼拜访姚秀才。贵人临门,姚秀才受宠若惊,心里却十分喜

,全然不以恩师自居,放下架子与年轻人攀谈起来。这样的拜访连续发生了三次,王⽟勋为了结识姚翠荷而与她的⽗亲结成了忘年

。不久,王⽟勋托付一个媒人和姚家定了亲。
王家⾼门大楼,肥田千亩,怎么说也得讲究个门当户对,姚翠荷竟然使孤⾼自傲的王⽟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这样一个家境窘迫的人来说被认为⼲得非常漂亮。至于是怎么⼲的姚翠荷自己也不太清楚。一直以来,暗地里王⽟勋是若⼲多的大家闺秀梦眠以求的情郞,没有人想到他会被出⾝寒微的姚荷亭俘获。因此,王⽟勋的举动对于姚家来说不啻把她和她那个腐儒⽗亲从地狱直接擢升天堂,去掉了中间的过渡阶段。虽然不明底细的人也许看不出这件花事并不像人们想像的一帆风顺,因为王⽟勋的老子王宏富已经为他的儿子在城里⾼攀了一门姻缘。
王宏富给儿子⾼攀的是他的同学、县长范增贤的千金。范姐小飞扬跋扈,脾气⾜,架子大,王⽟勋曾经和她同过学,最了解她的为人禀

,庒

儿不喜

她。年轻人不尊⽗⺟之命,婚姻大事擅做主张,这让王宏富非常恼火,但现今儿子已经是当连长的人物了,自己也不能把老子的资格摆得过于富⾜。他威严中透着诚恳,似乎像一个朋友一样劝导儿子做事不要心⾎来嘲,要冷静地分析问题,然后决定取舍。王宏富明确地告诉儿子,在娶与不娶县长千金这个问题上对他个人前途的影响将是致命的。
“人这一辈子说短也长,说长嘛关键的也就那么几步,走好了,飞⻩腾达;走错一着,満盘皆输。”老谋深算的王宏富终于用他恳切的言辞说服了儿子。就像当头一瓢凉⽔,王⽟勋心头热炽的

火熄灭了,在家逗留的假期将尽,毅然回城去了,没有与姚翠荷告别,因而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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