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生⽇。
大约是在前晚，旧友发来信短，祝我生⽇快乐。才恍然记起，急忙去翻⽇历，方知是在今⽇。原来，朋友也是记错了的，但她毕竟是记着了。否则，今年的生⽇，怕是又要像一只夜⾊下的小鼠，悄悄地溜过去了。
每年的生⽇，我都莫名其妙地感觉悲痛。那悲痛是隐约的，却又是沉重的，化解不开。我在这悲痛中无所遁形。所以我总是选择忘记。然而总会被提及。这个⽇子就像一片树叶，总会有风将之拾起，在空中飞舞一番，才可能走出视线。即便这个⽇子充満悲痛，让我紧缩了⾝体，朋友们祝福的话语在耳边，仍然很暖。
我不知这悲痛来自哪里。按说，生⽇是应该庆幸的，出生本是一种偶然，是一种幸运。毕竟，生命来之不易，不是所有的精子都能在
烈的竞争中胜出，得见光明。如果说生命是一场赛跑，那么，世界上所有的竞赛都比不过它的壮烈，所获得的奖励也比不过它的珍贵。当我明⽩自己是胜出的那一个，却不知是悲是喜。
随手写了首诗给自己，下笔轻松，落笔却无端地沉重。在那夜，我梦见了蚂蚁——准确地说，是梦见了一个以蚂蚁为意象的诗句：
“蚂蚁，大地的儿孤/出生就被遗弃，无人知其来⽇/也无人知其归期。”
在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才弄明⽩这只蚂蚁与我的关系之后，我也弄清楚了每逢生⽇我就感觉悲痛和沉重的原由：生命是崇⾼而卑微的。
它的崇⾼在于，平等。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从最初的诞生所经历的竞争，到诞生之后所要获得的尊重。我们总是以⾼级动物自居，但终究没弄明⽩，这个“⾼级”指的是什么？无非都是由蛋⽩质大分子发展而来，最原始的那一个细胞，是没有太大差别的。所谓的“⾼级”大概是在生命演化的道路上多走了几步而已。其实，只要你蹲下⾝来，看看生活在你⾝边的微小的生命，那些事物，它们与你一样，悄然诞生，忙碌终⽇，寻找赖以存活的粮食，最后又在一场秋风中悄然离去，不留痕迹。当你洞悉了生命的过程，你就会明⽩生命的本质。它的本质是存在，是来过又走开。你和一只蚂蚁，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种存在罢了。那么，又有什么⾼级和低级之分？更别说贵
了。这就是生命的平等。有了平等，就需要尊重。在我们⾝边，土壤和空气中，存在着许多微小的事物。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平等的，互相尊重，共同构成一个集合。
童年时，我居住在乡村。我总是很顽⽪，很躁动，直到我听到了来自⾝外的声音。那些个夜晚，风从村后的旷野上吹来，带来青草多汁、鲜嫰的气息。风中，有蝈蝈、蟋蟀的鸣声，像珠圆⽟润的琴；风是有脚的，掠过草尖时，发出窸窣之声；野兔子从深草丛中跑过，偶尔弹跳；蚯蚓和沙蚕在松动的土层中动扭⾝体；屋后⾼大的槐树，似乎也被归巢的鸟群庒得弯下
来。最⾼的那
枝杈上，花喜鹊
颈而卧，翅膀偶尔扑腾几响；屋檐下的⿇雀抖动着⾝体，以喙相戏；“草鞋底”⾁红⾊的⾝体在墙
里
动，蝎子舞动钳子，碰出响动，金⻳子、铁壳虫、大硕翻飞的夜蛾，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村口的渔塘里，鱼群唼喋，撩动⽔纹，纠
着菱角秧，催动荷叶，一径去得远了…这些声音使我安静。使我清楚⾝外的庞大世界中，有着许许多多如我一样的生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它们或许今晚诞生，明晨死去，不见天光，不饮朝露。它们卑微地存在着。这种卑微，相对于生命或长或短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所引发的律动，又是何等的辉煌呢？无人知其诞生，也无人知其死亡。而之于我，生⽇，又何须被记起、被庆祝？我也不过是一个卑微的生命。我崇⾼，是因为我与其它生命一样平等。
然而，我的有关生⽇的悲痛，是不仅仅因为这些的。我总是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子里想起我的⺟亲。那时，她还年轻。当她感觉到腹中有力的胎动，感知到一条小生命的即将诞生，她又是怎样的欣喜和沉重呢？她欣喜，是因为她正见证着生命的成长，并将亲手带我走进人世；她沉重，是因为她深知生命要经历艰辛的旅程。在很多的情况下，生命不是繁花似锦的颂歌，而是罪过。她亲眼目睹几个兄弟在那个饥馑横行的悲惨年代里，因为食不果腹而撒手离去。她自己也差点被饥饿之手拧断了青舂。在她不能确知自己的儿子是否也将面临饥饿的时候，怀胎十月，是一个充満怀疑和恐惧的过程。
记得⺟亲说过，我是在早晨出生的。大概是八点钟，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有
光从老屋的窗中照进来，像一张温暖厚重的⽑毯，铺在⺟亲瘦弱、疼痛的⾝体上。我属羊，一只生于秋天的羊，没有青草的羊。不知这是否会注定我一生的贫穷。然而，这个充満疑问的对未来的思索，与⺟亲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相比，是微不⾜道的了。我来了。不管将来如何，这一切都不可变更，我注定要面对这个“存在”这个卑微而崇⾼的过程。2005-10-22 M.UｂBXｓ.Coｍ